漂流至荒岛。

大年三十下午,餐饮老板陈灵驾车离开温州,城区内,烟花冷清,年味稀薄。

他刚从朋友家聚会中抽身而出,婉拒了留下过年的邀请。

孤单的人对节日总是敏感。他选择去江西上饶过年,那里有位老友,说当地山水幽静,没什么人。

这几年除夕,他都过得潦草忙乱。饭店客人要到晚上八点半才走光,留下杯盘狼藉,他和员工收拾完,一起吃个饭,回到出租房还能赶上春晚的尾巴。

今年不同了,出发前只有无数年夜饭退单电话,和他不愿细想的亏损数字。

出发时,他只带了两套衣服,以为很快就能回来。车里装着几瓶茅台,那是他行走江湖的门面。

也只剩下门面了。他做后厨外包生意,曾承包几十家酒店,两年前生意亏损,背上了外债。家庭也不如意,妻子和他分居,带着11岁儿子远居四川。

白色SUV开上温丽高速,几个小时后就是新年。他40岁了,背上东西越来越重,无论开向哪,油门都不能停。

车进上饶时,夜色已浓得化不开。他把车停在老友楼下,坚持不愿上楼打扰。

老友没办法,给他拿条毯子御寒。他在附近餐厅买了盘饺子,在车里吃,当年夜饭。

四野居民楼很安静,一扇扇窗透出暖暖的光,陈灵在车里刷手机,心里空荡荡的。

手机上全是武汉的新闻,看累了,就看会《天下粮仓》,直到凌晨3点多,他才昏沉睡去。车外温度2度,他反复被冻醒。

大年初一,车外的世界已一片慌乱。

他到宾馆投宿,发现门前停了一辆湖北牌照的车。他心里发怵,拍照,用微信举报了。

临近宾馆都没开门。陈灵买了两床被子,打算在车上将就一宿,第二天就回温州。

然而,天亮后的朋友圈一片风声鹤唳,许多在武汉做生意的老板回到温州,流言四起。陈灵不敢回了。

朋友给他两个充电宝,每两天帮他充一次电。停车时,他不敢长时间用车载充电,怕不安全。

他一开始停在景区附近,手机信号不好,就爬山散心。

很快景区也不能停了,警察说上饶就要封城。朋友指点他停在城郊一废弃教堂旁。

教堂边是一片墓地,入夜车子熄火,四野一片漆黑。他打开内灯,车窗蒙雾,仿佛有影子晃动,他用毯子蒙头看手机,分散注意力。

白日,他去附近村庄买米粉,阿婆和他说,“村里跟我说了,不能卖给说普通话的人吃,这次我先给你,下次你不要来了。”

陈灵说他没病,而且来得早,阿婆摆手:别人不管你这个,看到你就会赶走。

那天之后,他只能吃快餐面,而且只能干啃,啃到嘴巴发干流血。

正月十一,立春,那天下午,陈灵在墓地边车内睡觉,有人敲车窗。

一个老头怒问他来干嘛,“他XX的,温州的车跑我们这里来”。

陈灵说,他不是贼,也不是逃犯,走还不行嘛,不要骂人。

老头说你不要走,很快喊来一个领导和四个警察。领导说,小伙子别生气,老头是村干部,你在这出问题,他要担责的。

陈灵开车离开,到城里超市买了电饭锅、大米和榨菜,准备换地休息,同时煮点粥吃。

付钱时,那四个警察来了,带着医生。陈灵被带进附近卫生院,测温、查血、验尿,做了一系列检查,一切正常。

卫生院院长开了一份证明,证明陈灵身体健康,说有了这份证明各地都会放行,快走吧。

警察说,上饶彻底封城了,你必须开车离开,我们护送你上高速。

院长开车在前,警车殿后,陈灵的车夹在中间。车队到了上饶高速口停下,“我们就不再送了,快开过去吧,祝你好运!”

陈灵说,他懂潜台词,就是千万不要回来。

深夜,高速上静悄悄的,一辆车没有,荒芜如末日。

上饶回不去了,温州也进不去,四川在2000多公里外,即便开过去,恐怕也不让进。

朋友让他找个地方停下,先搞明白各地政策,看看到底能去哪。

茫然开了20多分钟,路边树林间现出一片楼,像一个微缩的百货商场,亮着一片灯光。

那里是三清山服务区,服务区有个小超市。除超市外,其他区域都不营业。

第二天,陈灵从车里搬出电饭煲,准备煮粥。服务区有个修理厂,他问工人,能不能搭电煮粥,可以付80元电费。

工人看他一眼,说不行,快走快走。

他又去问保洁阿姨:能不能到你们休息地方借下电,阿姨说,她是临时工,做不了主。

阿姨走后,阿姨老伴,一个穿橘黄色工服的大爷,悄悄拉他到一个电表箱边,那里有一个插座。

陈灵快激动哭了,从车里拿出茅台送给老大哥,老大哥不要。

电表箱边上是工人休息室,老大哥说陈灵可以睡在这。休息室五六平米,没空调,四面漏风。陈灵感谢,说煮完粥就回车吃,还是睡车上。

老大哥离开了会,回来时拿来一大袋莴笋和胡萝卜,让陈灵放进去煮,不要钱。

老大哥走后,陈灵煮粥,等了许久,掀盖一看,水米依旧,他按的是保温键。做餐饮多年,他还真没操作过电饭煲。

粥终于好了,他端着锅喝,第二天去超市买了罐八宝粥,从里面找到一个塑料小勺。

晚上,他放平副驾驶座,蜷缩在上面,腿伸不直,座椅把手硌着肋骨。

车外的世界寂静如海,这台车就是他的荒岛。

他安慰自己,一切都能闯过去,就像过去很多年一样。

他是安徽人,家里穷,高中没读就进了唱红白喜事的唢呐班子,20岁时,他来温州打工,打拼9年,终于熬成了老板。

他擅长养海鲜,2009年开始承包各大酒店后厨,风光时手下130多号人,月入16万。

2018年,他扩张生意,垫款很多,连信用卡都透支了,最后因相信口头协议,陷入负债之中。

他家庭也因此恶化,妻子和他分居,儿子只有遇到委屈或想他时才会视频。

有时视频来了,他不太想接。儿子以前总说爸爸是老板,现在不提,他觉得他让儿子失望了。

他一门心思赚钱还债,直到意外开进三清山服务区。三年如同三天,孤岛套着孤岛。

他反而静下来了,谨慎计算接下来每一步。

2月8日高速免费结束,可能会收超时费,去其他地方隔离一天要1000多,只有回温州隔离不要钱,生意肯定赔了,信用卡也逾期了,一切要精打细算。

回温州前,首先要解决衣服问题。他几套衣服早都脏了,无从更换。

他在超市花300块买了套衣服,鞋子大两码,裤子肥一圈,质量很差,穿了两天,口袋破了,袖口烂了,“我就比乞丐稍微好点了”。

老大哥深夜带他洗衣服,偷偷用修理厂工人的洗衣机,做贼一样。

洗好晾起,赶上大雨,全都湿透。第二次,他花30块买了把伞,给衣服罩着。

2月8日早上,他决定无论如何都要返回温州。出发前,他找老大哥道别,老大哥不在。

路上,他一直想着,有一天老大哥给他一条鱼,说是食堂多打的。

他说,食堂不太可能让一个人打两条鱼,老大哥肯定是把他那份给我了。

2月8日,元宵节,陈灵漂流的第15天。

温州终于近在咫尺。当晚6点,他在路边吃旺旺雪饼,庆祝元宵节。

温州有多个高速路口,他打算一个个闯关。

首先是七里港高速路口,那里已被路障封死。接着是乐清北高速路口,同样禁行。

执勤特警说,入城要有通行证,他打了一圈电话,才问清只有特种行业能办。

他从乐清北转到温州北,从温州北绕道温州东,终于获准入内。工作人员测了体温,他拿出上饶院长开的证明。

车入温州,朋友告诉他,能进温州未必能回乐清。

他果然在瓯越大桥入桥口被拦住,交警劝他返回,他说已在车上15天,身心俱疲,无路可回。

他终于过桥,然后下桥后再次被拦。

新卡口的交警再次劝他返回,他说真的走不动了,四川那么远,江西也不是家,到底去哪。

交警给他拿来泡面,最终商议,让陈灵找人担保,只要有乐清人,带着身份证出来接他就行。

陈灵有三个微信,上万好友,大多是酒店老板和供应商,许多一起喝过酒,喊过兄弟。

他从中精心筛选了十多个朋友,一个个打电话,没一个人出来接他。

他坐在车里,哭了,那是他15天最崩溃时刻。

深夜时,交警过来说,县里考虑到陈灵身体和精神状况,再上路有危险,批准在永嘉隔离,不过要收取一定费用。

隔离点是县里一栋小楼,屋内有电视空调,设施老旧,但有陆地的感觉。

他洗了热水澡,刮了胡子,第二天门把手上挂着袋子,里面有包子、面包、鸡蛋和豆浆。

在三清山服务区时,他的经历被媒体报道,许多人给他发微信:陈总,你成网红了。还有影视公司找他谈电影项目。

然而,他觉得那些离他很遥远,眼下他依旧在一个小房间中,外面依旧是荒岛,疫情不知何时结束,投资的饭店还有无数事情等待处理。

他艰难的旅途还没结束,不过他已学会平静。他说,无论多难,只要努力了就不会太难。

他隔离期在2月24日结束,他乐观分析,人们在疫情结束后,会有大鱼大肉渴望。

他希望将来还完债,挣到钱,到农村居住,到有山有水的地方。城市太复杂了,他想要慢生活。

2月8日离开三清山服务区时,他在车里放了首许巍的《故乡》。

歌中唱道:“这是什么地方,依然是如此的荒凉,那无尽的旅程,如此漫长”。

命运总有无数弯道,我们要做的,就是开下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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